提起娃他爸的腿,得从前程出生说起。 那天,大林在产房外走廊里转过去、走过来,急得团团转。隔了挂着白布帘的玻璃门上,隐现红油漆写的八个字,一边是:非医护人员,一边是放大的:请止步。不能抽烟,不敢大声出气,像困在铁笼里的狮子。依张大林的性子,真想一拳把右边那三个红字砸了,闯进去大声问:咋样咧?哗哩哗啦,仿佛听到了玻璃的粉碎声。忽然,有声音传出,不是哗啦哗啦。挨近那门,侧耳细听,“吾儿”连声。他惊呆了。是婴儿的啼哭声。猛咋,头被碰了一下,掀布帘推门出来个女护士,边摘口罩边说:
是个男娃。
男娃?
女护士没回应,走了,只留了一个渐行渐远的白影儿。 我有儿子了!张大林缓过神,不管不顾了,咋起两只胳膊,两脚离地,猛地跺下去,禁不住狂喊,我当爸爸了!
回家三天了,张大林那颗心,仍难恢复平静。乡村小屋,简陋凌乱,却氤氲着乳奶味儿,浸润着温馨气息。让开!妈端了盆鸡汤进屋,张大林往门后退了退。门扇关严了,隔门缝盯着,一时不知做啥好。一会儿,妈出来了,闭了门说:
剩下的,后晌你给热了喝。
妈一走,他就闪进屋,到了床边,低声说:让我再看看,让我再看看。细看了又说: 让我抱一下。轻轻抱出被窝,生怕出闪失,闪失到没出,却悄悄问道:
娃的腿咋这么软?
才几天的人,跟你的壮腿比?何玉芬怕把娃凉着了,抱过娃放进被窝,对襁褓中那张粉兜兜的脸说: 叫爸,叫爸爸。 娃哭了。 母亲转来写满幸福感的脸,对丈夫说: 早晚会叫你的。 张大林忍不住,又要抱,抱出娃,往左里高扬一下,又往右里高扬一下,陀螺似转开圈儿。娃不哭了。张大林放下娃,对何玉芬说: 我该走了。
你说啥?
我该走了。
你往哪走?
回南方。
回南方?我出院才三天,你就要走? 有妈来经管你呢么。 我不要谁经管,你满了月再走。 不行,不行,就是人家准假,我也耽搁不起! 咋个耽搁不起? 那要少挣多少钱呢! 挣多挣少,我又不弹闲。 先前不弹闲成,现在不成了! 知道他犟脾气,憋了三天的主意,八头牛拉不转。何玉芬还是要挽留他,想了想说: 咱的娃,还没起名字呢。
前程,就叫前程。
前程? 对,就叫前程。我急着回南方,就是为了咱的前程。
一路上,撒开大步走着他想笑,上了公交车他想笑,坐在火车上他也想笑,到了目的地——南方已经熟悉了的市郊火车货运站,笑憋不住了,任它在地瓜似的脸上漾开。赵小建看见他,老远大声说,笑的!到了跟前,挺起白脸,又问: 嫂子给你生了个啥娃? 夹牛的。 是夹人家牛的,还是让人家夹牛的? 跟你一样。 怪道把你笑的。 嘿嘿,你干啥去呀? 装车皮呀,忙得鬼吹火。 我搁下包儿就来。 急着挣钱,也不在这一刻,你回宿舍歇吧。 谁还嫌钱扎手呀!一路上除了坐火车,就是坐汽车,歇够了。张大林说着回宿舍换工装,转眼间,就大汗淋漓在装车皮的人伙里了。 装卸工的宿舍,是隔成小格子的简易工棚,南方夏天热,冬天也不冷,晚上无聊了,工友们要么单独行动,上镇街那儿找妹子,要么聚伙结伴,去北崖跟前的小酒馆喝酒,自打这次回来,大林一改习惯,哪儿也不去了。躺在单身床上最惬意的,是看信。信都是何玉芬写的,看着看着,他常常念出声。这天晚上,他洗了地瓜脸,念起看了多少遍的那封信。信上说:给前程作满月,亲戚们都来了,热闹得很呢,大家看了前程,都说咋看咋像你,长大和你一样有出息。我还抱前程去乡街上,照了一张相,彩色的,寄去你自己看吧。眯起一双眼,盯着彩照上的胖圆脸,盯着娃那双黑眼珠,嘴里轻声念叨,前程,前程,见娃不睬他,挪了下肩头,又在心里吼,前程,你听着,你爸有的是力气,爸说到做到,城里娃有啥,你也得有啥。另一件惬意的事,就是去火车站东边的小邮政所寄钱。被一字型柜台隔开的邮政所里间坐的小宋,斜了他笑说:张师傅,你寄钱不但按时,还一月一月见长呢。他说:我的儿子在长,寄钱能不见长吗?小宋低头问:你儿子叫啥名字?回答说,前程。小宋斜昵他,笑了说:怪不得,你的心里,装着前程。
不觉得一年时间快过去,火车站大门上,挂上了金线条红灯笼,贴上了横竖大标语。春节又逼近了,工友一个个早早地回家过年了。几个嫌花钱没回的,也都忙着汇钱往邮政所跑。张大林不忙这些了,一得闲,仍躺在床上看信,看儿子的满月照。大年三十晚上,货场给留下的员工,早早地下了饺子。吃了饺子,赵小建叫他说:走,去会议室看春晚。有啥看头,他不去。赵小建扫了一眼他手里捏的彩照说:你干脆使万能胶贴脸上吧,免得把手拿困了。他说,我寻思着叫我娃,上学前能住上新楼房,和城里娃一样,吃好的穿好的,墙上挂地上摆,有一屋子玩具耍。
北方的冬天,比南方冷多了。乡下到处白茫茫的,尽是冬阳化不尽的雪。北方乡村过年也闹轰, 最是除夕之夜团聚,热闹得很。自打大林在生下娃出院三天走了以后,何玉芬没出月子,就忙开了,白天去地里忙活,晚上回来,先去妈那里抱前程,然后,坐屋里给娃喂奶。在外累得筋骨要散架,怀里抱着娃便筋骨爽,浑身来了精神,边喂边逗娃笑。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母子俩,一个伸来花蕾似的嘴,噙住奶头就咂,一个被咂疼了,把奶头往出拔。又咂又拔不噎了,任娃嘴咂手抓着吃。妈妈奶水足,娃身子长得快,四个月能爬扑,五个月会依坐,六个月扶着能立楞楞,吃饱睡着了,嘴里仍噙着奶头,轻轻抽出来,往床上放好,站床边端详一阵,她才去厨房做饭。坐小桌前吃饭嫌孤单,她给桌对面摆了只小椅子,搁了双筷子,仿佛看着大林坐在对面,和她娘俩一块吃。晚上睡床上,哄前程时还欢乐,前程睡着了,她却碾转难眠。迷迷糊糊中,不由伸手往床那边摸,梦呓中喊大林,醒来明白了,才失笑自己。热闹的除夕之夜,妈过来陪孙子睡,这一夜直到天亮,何玉芬独自在床上,大睁着一双秀气的眼睛,电影似的想这想那,想到失魂落魄处,揪心的是,听说南方开放,妖艳妹子多,一个个问号冒出了,叠加成一个大问号:过年也不回来,谁知道他心里,是不是真的为了前程? 日子一天天过去,不觉又入秋了。这天晚上,何玉芬又难入眠,她实在忍不住,坐着看前程,娃睡得正酣,看来看去,没瞌睡了。脑海浮现妖艳妹子,心里揪着疼,干脆起了床,找出纸和笔,坐灯下写起信。写来写去,一张白纸上,写满了两个字:大林。轻声叹息道:大林,你过年不回来,端午节不回来,七夕也不回来,你和我,连牛郎织女也不如了,难道你真的为了前程吗?八月十五,天上月亮很圆很白,小小山村,睡在夜里。何玉芬忽然记起,刚坐月子时,妈送来鸡汤,大林不敢进屋,妈前脚出屋,他却后脚进屋,看了娃要抱,抱了娃问的那句话:娃的腿咋这么软?一瞬间,她想也没想,又搌纸捏笔,刷刷写起来。 秋日里阳光淡淡的,何玉芬赶早起来,见树枝上的麻雀都双双对对的,心里仍不是滋味儿,暗自坚定了主意。她去收秋萝卜,把前程抱到妈那边,去地里拔了两串萝卜就回来了。回来把萝卜扔地上,也不去给娃喂奶,取出昨夜写的信,往展里抚,抚了又抚,就封口粘了,找出一张邮票贴上,揣了信,静坐小院里,看鸡看树出神。快做午饭时,传来了自行车的铃铛声,随即是邮递员的一声: 何玉芬,汇款。 她连忙迎上去,签名按指引,接过汇款单,见对方要骑车子走,哎,你等一等,喊了一声。 你还有啥事? 你帮我个忙吧。
啥事?你麻利点。
帮我寄了这信。
你取钱时,顺便就寄了吗。 邮票都贴好了,快帮我寄了它。 邮递员接过信看了,塞进了邮袋。 你可要小心哩,甭弄丢了。 信不过我?你自己寄! 哎呀,信得过,信得过。 这就对了,我是干啥吃的吗。
信是在炎炎的秋阳中,赵小建从门房捎来,交给张大林的。其时正忙吊装,他仰着汗脸盯着徐徐上升的吊钩,赵小建说,嫂子又来信了,你才寄了钱,是报平安吧,交了信又嘻嘻笑着说:早先是,男人有钱就变坏,如今是,女人钱多就成精,你可要留心呢。张大林接了信说:去去,递给他一支烟。赵小建接烟点了火,仍笑说:你一年到头,只顾干活挣钱,让嫂子在家里撂荒,本分人也......张大林说甭闲磨牙了,滚开。吃完晚饭,歪在工棚里的床上看信,张大林撕信皮时,脸上还漾着笑,笑纹引着汗浸流,怕把信湿了,擦了一把汗,将信贴脸上,再慢慢看。看着大林二字,笑仍在脸上漾,接着看下去,笑纹消失了,脸色却突变,刷得坐起来,惊呼一声,啥!手一抖,信飘落地上了。 仰头倒下去,不一会儿,从床上一跃而起,捡起信,怕惊动隔了木板墙挨墙的工友,轻手悄脚出去了。他是躲在工棚外无人处,借高高的照明灯细看的信。
大林: 你好!前程说话早,会叫爸爸了。可惜离得远,你却听不到。有一件事,我思来想去, 不能再瞒你了。自打去年年里你离家,我就看出来了,娃的一条腿,立楞楞站不稳,最近 扶着他走路,娃的那条腿,面条似地发软。我抱娃去卫生院看了,到底是啥毛病,医生也 说不清。我总担心娃的腿,恐怕以后要瘸呢。大林呀,你收到这封信后,赶快回家吧,回 家看你的前程。我盼着你回来! 玉芬 即日
这个瓜婆娘,娃的哪条腿,到底得了啥毛病,也不写清楚,娃的腿咋就会瘸了呢? 哎呀找你喝酒呢,你咋一个人躲在这儿呢。突然来了赵小建,张大林忙往衣兜里塞了信,嘴上却说,喝啥酒呢,唉!看他脸色不对,往衣兜塞信,又唉声叹气的。小建说:心里实在不受活,咱也去找妹子?去去去,胡说啥呢!那你,赵小建一再追问,到底出了啥事吗?张大林拗不过,才嗫嗫蠕蠕地说: 前程的一条腿有毛病了。 啥,侄娃的腿有毛病了? 嗯。 信上咋说的? 信上没说清畅。 打电话问呀。 你又不是不知道,我家没装那。 写信问呀。 哪得多会呀。 那咋办? 我得请假回家。 你忘了,老李他妈病重,前天请假请不准,他只得辞工回家。 也是的,站上要大干一百天迎新年呢,丢了工作太可惜的,可...... 碎娃正长呢,也许不是大毛病,叫嫂子去医院,给娃好好看看。 就是你嫂子她,盼我快点回去呢。 莫非是,是嫂子想你了,往娃头上乱插秧子呢。 不会的,她不是那号人。 这天晚上,和小建又争持了一阵儿,理不清名堂,赵小建出去转了一圈,进了工棚说:走,镇街耍吧。又不是单独行动,班长和大个子他们,兴许有好主意。 你们头前先去吧,让我再想想。 赵小建走了,张大林又掏出信,越看越不对劲,心里木乱得很,走出了工棚,又走出了货场,不觉得离开车站,背对镇街方向,一直往前走去,悠然进了熟悉的酒馆。
来瓶酒!一头扎进玻璃门,人还没坐下呢,他大声喊道。 师傅要啥酒? 白酒。 师傅要那种白酒? 伸手指了说,就要那种,老村长。再来一盘酱肉,一盘豆腐干,要快。 好来,一盘酱肉,一盘豆腐干。服务员喊道,端来一杯茶说,快得很,你先喝茶,转身去端菜,顺便拿来一只小酒盅。 不要那,指了指茶杯说,换成这杯子。 服务员换来大杯子,说你慢慢用。咬开酒瓶盖,他倒满一杯,抿了一下,夹了块豆腐干嚼了,随即端起酒,一仰脖干了。心里倒海翻江,他又倒又喝,又喝又倒,一仰而干,又一仰而干。不一会儿,那盘酱肉还没动筷子呢,一瓶酒,底已朝天了。他大声喊服务员,再来一瓶。对方来了,却在面前站住,斜了他一眼说: 师傅,没那酒了。 别,别的酒,也成。
看着他酡红的大圆脸,服务员说,师傅你吃菜吧,酱肉味道好得很,酒不能喝杂了。
你说谁杂了?你才,杂呢......身子一摇晃,一头扒在酱肉上。感觉不对头,扯餐巾纸檫额头,甩了一张钱,边扯纸又檫,边走出酒馆。服务员找了零,撵出来塞了钱,扯长声叮咛道:师傅你走好。
天已黑下来,张大林踉踉跄跄地,分辩不清方向,离车站越来越远。行走间,他忽然驻足。前边路灯下,影影绰绰走来一个人。只见那人,衣裳破烂,头发凌乱,是个乞丐模样的男人。又见他,手提蛇皮口袋,跛着一条腿,边走边捡塑料瓶子。醉眼蒙笼中,那人走近了,脏脸又黑又瘦。盯着那条腿,张大林胃里冒火,火直往喉咙涌,忽然哈哈大笑,在夜色里狂奔大喊: 不干了也行,开除我也罢,我要回家,前程呀,你爸回来给你治腿来了。
这里是城郊北崖,路边有一处断崖。崖下,堆积砖瓦石块混凝土块之类的建筑垃圾。张大林站在断崖上,惊飞了一只野鸟,哈哈笑着说:到家了,前程,爸爸给你治病来了,玉芬,我回来了!冷风中打个激愣,睁大眼睛细辨,不像自己的家。好像是断崖。向后缩了身子,喉咙火又涌,欲吐吐不出,眼前又闪现跛了一条腿的乞丐,分明就是长大了的前程。一瞬间,张大林绝望了,他闭了双眼,冲向崖边,纵身一跳...... 城市喧嚣的夜声边缘,崖下格外寂静。晕乎乎醒来,只觉腿疼,究竟疼在腿的哪儿,他也分辨不清。忍着疼想歪倒睡去,听见秋虫子唧唧呜呜叫,迷迷糊糊地分辨,欲听清都是啥虫子。哪里是虫子叫,怎么像人的呼喊声,夹杂有赵小建的尖嗓音...... 铁路医院外科病房一病床。张大林醒来了,睁开眼睛一看,白墙白床被,白衣女护士,犹疑间问道: 我这是在哪里呢? 赵小建惊喜地说,大林,你醒了!
看自己一条腿,扎着绷带,吊得老高,似乎记起了什么,却弄不明白,问道,我这是咋了呢,我咋在这儿呢? 赵小建说,谁知道你咋了,喝了酒,窜到北坡断崖去了,掉进干沟,昏迷不醒的,多亏找到了你,不然冻一夜,这会早没命了。
我......我...... 摔断了一条腿,粉碎性骨折,医生手术接骨,忙了大半夜呢。 我...... 你媳妇信上写了些啥吗?连我也信不过,一个人去喝闷酒,不出事才怪呢? 我儿子前程他...... 料他不会有啥大事的,纵是有事,你也不能和自己过不去,作践自己的身体呀。 我...... 算了不说了,我给嫂子拍了电报。让她来照顾你,你就好好治疗吧,班长和大个子也这么说。 你发电报了? 嗯。 叫她来照顾我? 没人照顾不行呀。 那要花多少钱呢? 这会你还说钱呢! 你没让他把前程带来? 这话我可没说。
何玉芬抱着快满两周岁的前程,出现在病房,看到丈夫时,简直惊呆了。右腿缠着绷带,高高地吊着,他轻轻地扯着鼾。抱着娃站着,抹了会眼泪,掉头出了病房。在走廊问赵小建,回答说,你还是去问医生吧。抱娃坐在医生室,对方说,摔下沟后,他触及了坚硬物,伤了筋,治好后,可能要留下残疾。
留下残疾?
你要面对现实,有这个心理准备。 残疾两字像刀,剜着她的心,出了医生室,在走廊腾出一只手,扯住赵小建憋住气问,他到底遇到了啥事吗,咋就不随众,一个人喝闷酒,摔得这么重的?
赵小建说,嫂子,你把娃抱好。 你给我说实话。 大林他好像是......我们几个人,不见他的面,觉得奇怪,出去到处寻,找到酒馆里,才知他喝多了,出酒馆找到北崖,谁知迟了一步,他已,已经摔下去了。
大林醒来,看到玉芬,看见她怀里的前程,挣扎着要起来。何玉芬忙上前,抱着前程说,快叫爸爸,儿子不叫,说了声,尿。玉芬赶紧抱开,地面很静洁,要抱出去尿。赵小建拿出床下的尿盆,让她端娃尿。她蹲着端尿时,前程的两条腿,高高地跷了起来。张大林霍霍看着,又惊又喜地问:
那腿治好了?
何玉芬埋头说:医生说了,就是治好了,也要留残疾的。说话间,眼圈又湿了。 两条腿跷得那么高,好好的,留啥残疾呢? 前程尿完了,何玉芬抱娃起来,斜了泪眼说,娃的腿好好的,可你的腿,却......
娃的腿真好好的,让我摸摸。 何玉芬不高兴地说,你心里再难受,也不能咒咱哇呀! 我咋能咒咱娃呢,张大林摸起来。小建、护士、同房的病人,听得云里雾里,在大家交织的视线里,只见大林摸摸前程的这条腿,又摸摸那条腿,娃被弄哭了,他还在摸揣。
何玉芬说,你不是咒娃呢,你是气糊涂了,挡住他的手,不让他再摸。张大林摸不到,心里气来了,问,是你装糊涂呢,还是我气糊涂了?何玉芬不服气,我装啥糊涂呢?抱开娃嗷嗷哄,让他甭哭了。众人看大林气得脸黑了,只见他一只手弯向头后,往枕下摸索了,费了很大的劲儿,拿出啥扬起。原来是一封信,他急抖着问:
这是咋回事?
啥咋回事?
你自己看。 何玉芬接过信,一看,顿时脸红了,蚊子似哼哼说,人家,我...... 娃的腿好好的,你编啥谎呢? 何玉芬抱着娃,放声哭开了,也不顾旁边有外人,边哭边诉说,自打你离家,只知道寄钱,从不提回家的事,你过年不回来,端午节不回来,七夕也不回来,八月十五那晚......一年了哇,你知道人家心里咋熬煎的,给你写信时,我也是一时受不住了,才...... 什么?在场的工友、护士、病友都愣住了。病房内一时很静。张大林重重唉了一声,眼里也有了泪,他要过娃,让他坐跟前,一手搂着,一手仍摸他的腿。前程高兴了,忽然叫了一声:
爸爸:虽然口词类似怕怕,张大林却笑个不已,摸着娃的腿说,不怕,只要没毛病就好。何玉芬依床坐下,揽娃依偎丈夫,羞怯地低下头,抹着一双秀眼,脸红的像经了霜的柿子。 众人知趣离开了,包括那位病友,也拄着拐杖出了病房。病房内一时又静了下来,夫妻俩反而悄声细语,近距离说起了事。
没生前程那两年,你咋能忍呢? 那时你不好好寄钱,我在家里又忙。 有钱了,你就不安宁了? 也不是。 哪? 都怪我一时糊涂。 要怪,得怪我。 怎能怪你呢? 我太没出息啦,咋能去酒馆消愁呢! 起因还不是我...... 其实,我不是摔下去的。 你? 我一时糊涂,闭了眼睛,才冲向崖坎...... 大林!玉芬叫着,又哭起来。 玉芬!
大林让她别哭,以免吓了娃。发白的地瓜脸挺得平平的,望着屋顶天花板说,我纵是瘸了右腿,也要用另一条腿,外加两只手,让前程和你,好好过日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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